顶点小说 > 言情小说 > 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> 第二十八回有一段回前批:

“茜香罗、红麝串写于一回,盖琪官虽系优人,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、宝卿得同终始者,非泛泛之文也。”

这不凡之文说的是什么故事呢?

乃是宝玉到冯紫英府上做客,席间行酒令时,伶人蒋玉菡念了句“花气袭人知昼暖”,被薛蟠叫嚷出来,说“袭人”是“宝贝”,妓女云儿忙向蒋玉菡说明缘故。其后宝玉出来解手,蒋玉菡追出来赔不是。宝玉趁机向他打听名闻天下的伶人琪官,得知就是玉菡小名——

宝玉听说,不觉欣然跌足笑道:“有幸,有幸!果然名不虚传。今儿初会,便怎么样呢?”想了一想,向袖中取出扇子,将一个玉琚扇坠解下来,递与琪官,道:“微物不堪,略表今日之谊。”琪官接了,笑道:“无功受禄,何以克当!也罢,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,今日早起方系上,还是簇新的,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。”说毕撩衣,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,递与宝玉,道:“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,夏天系着,肌肤生香,不生汗渍。昨日北静王给我的,今日才上身。若是别人,我断不肯相赠。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,给我系着。”宝玉听说,喜不自禁,连忙接了,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,递与琪官。

那怡红院名曰“怡红快绿”,而这里宝玉拿松花(绿)汗巾换了蒋玉菡的大红汗巾子。无怪乎脂砚这里戏批了一句:“红绿牵巾,是这样用法。一笑。”

要注意的是,这段宝玉同琪官互赠表礼的描写,和前文中宝玉路谒北静王的情形,极为相似:水溶见了宝玉,夸赞“果然如宝似玉”,宝玉见了琪官,则笑称“果然名不虚传”;水溶是卸了腕上一串念珠,说:“今日初会,伧促竟无敬贺之物。”宝玉则说:“今儿初会,便怎么样呢?”解下扇坠说:“微物不堪,略表今日之谊”;水溶的香串原来并不是自己之物,而是“前日圣上亲赐”的,这又和琪官的大红汗巾子,“昨日北静王给我的”不谋而合。

更关键的是,故事到这里还没完,不但交代了这大红汗巾子的曲折来源,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——北静王赏赐蒋玉菡——琪官再转赠宝玉的,原来这赠品果然与水溶有关。

而且,接下来后文又写到,原来这宝玉的松花汗巾子也并非他本人所有,而是袭人之物:

宝玉回至园中,宽衣吃茶。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,便问他:“往那里去了?”宝玉道:“马上丢了。”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,袭人便猜了八九分,因说道:“你有了好的系裤子,把我那条还我罢。”宝玉听说,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,不该给人才是,心里后悔,口里说不出来,只得笑道:“我赔你一条罢。”袭人听了,点头叹道:“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!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。也难为你,心里没个算计儿。”再要说几句,又恐怄上他的酒来,少不得也睡了,一宿无话。

至次日天明,方才醒了,只见宝玉笑道:“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,你瞧瞧裤子上。”袭人低头一看,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,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,忙一顿把解下来,说道:“我不希罕这行子,趁早儿拿了去!”宝玉见他如此,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。袭人无法,只得系在腰里。过后宝玉出去,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,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。

这么一招阴差阳错,袭人的松花汗巾子就和琪官的大红汗巾子经由宝玉之手做了交换。原来,“红绿牵巾”的并不是宝玉和琪官,而是袭人与琪官,其间又夹着北静王的恩泽。

回前批中,脂砚点明“茜香罗”当与“红麝串”并看,乃“非泛泛之文”。

那茜香罗是琪官赠与宝玉,宝玉转赠袭人之物;红麝串则是元妃赐与宝钗之物;这两个物件,关乎两段婚姻:琪官与袭人后来“供奉玉兄、宝卿得同终始”,可见袭人嫁了琪官,宝钗嫁了宝玉。四个人后来还有一段短暂的相处时光,惜不得见了。

(二)

“鹡鸰珠”是惟一一件明写的北静王赠与宝玉之物,至于暗出之物,除“茜香罗”外,还有一套雨具。

事见第四十五回《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》,说风雨之夜,黛玉闷闷填词,宝玉突然披蓑来访:

(宝玉)脱了蓑衣,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,系着绿汗巾子,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,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,靸着蝴蝶落花鞋。黛玉问道:“上头怕雨,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?也倒干净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这一套是全的。有一双棠木屐,才穿了来,脱在廊檐上了。”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,十分细致轻巧,因说道:“是什么草编的?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。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。你喜欢这个,我也弄一套来送你。别的都罢了,惟有这斗笠有趣,竟是活的。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,冬天下雪,带上帽子,就把竹信子抽了,去下顶子来,只剩了这圈子。下雪时男女都戴得,我送你一顶,冬天下雪戴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不要他。戴上那个,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。”及说了出来,方想起话未忖夺,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,后悔不及,羞的脸飞红,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。

又是一句“我不要他”!

细论起来,这已经是宝玉转手的第三件北静王的礼物:第一次是香串,宝玉赠送黛玉而被黛玉掷回不要的,还说是“什么臭男人带过的,我不要他!”第二次是北王给了蒋玉菡,蒋玉菡给了宝玉,宝玉又给了袭人的大红汗巾子,后来直接促成了袭人与蒋玉菡的婚事;第三件就是这套雨衣了,宝玉又想转赠黛玉,而黛玉是再次间接拒绝了北静王的礼物。

此前宝玉葬花是用衣襟兜着花瓣直接撒进水里,黛玉却说水里不干净,“撂在水里不好。你看这里的水干净,只一流出去,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,仍旧把花遭塌了。”——而北静王,正是姓“水”,这里面,是否暗示着什么呢?

种种痕迹,显示了黛玉、宝玉、北静王之间,隐藏着某种似有还无的可能性关系,这些伏线会在遗失的后文里突显出来吗?

而黛玉在拒绝了宝玉的蓑衣之后,却反过来送了宝玉一样东西,玻璃绣球灯——真真让人叹息,正所谓“彩云易散玻璃脆”啊。

琪官与袭人的红绿牵巾

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子里,袭人的判词是这样写的:

“枉自温柔和顺,空云似桂如兰。

堪叹优伶有福,谁知公子无缘。”

“优伶”指琪官,“公子”指宝玉,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,这种说法是没有什么争议的。在红楼诸人物的终局探佚里,这是难得可以达成共识的一项,实在是书中多次照应,暗示得太明显了。

不过,人们却多半忽略了蒋玉菡在筵席上行的那首“女儿令”:

“女儿悲,丈夫一去不回归。

女儿愁,无钱去打桂花油。

女儿喜,灯花并头结双蕊。

女儿乐,夫唱妇随真和合。”

这四句,乍看上去只是随意写出女儿四事,但若是落实到袭人身上,则句句有所指,且可以轻松推算出后文的大概来:

首先是袭人之悲,在于“丈夫一去不回归”——这第一个丈夫,只能是宝玉;袭人之愁,在于“无钱去打桂花油”。可以想象,宝玉因故滞留在外不归,或许就是狱神庙一段吧,而袭人在这段时间里,穷窘拮据,生计堪忧。

为什么会这样呢?只能是贾府败了,宝玉或者生死未卜,或者已经获罪,不可能再娶袭人为妾。袭人沦落潦倒,被迫另谋生路。

所以接下来是“灯花并头结双蕊”,袭人嫁给了蒋玉菡,并且日子过得还不错,“夫唱妇随真和合”。

在这里,“夫唱”二字语带双关,既指的是通常意义上的夫妻和睦,亦特指丈夫是个“唱戏的”。

作者且惟恐看官不解,蒋玉菡唱毕之后,又特地拈起一朵木樨来,念道:“花气袭人知昼暖”。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袭人的名字,也等于告诉了大家他刚才所唱的正是“袭人之歌”。

这还不算,还怕读者以为借用古诗成句,错会本意,遂又借薛蟠之口再次点明:“了不得!这席上并没有宝贝,你怎么念起宝贝来?”又指着宝玉说:“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?你们不信,只问他。”

袭人与蒋玉菡,就这么被硬生生联系了起来,再也分不开了。

既然定了情缘,自然要有信物。于是借宝玉之手,将琪官与袭人的汗巾子掉了个过儿,“红绿牵巾”,缘订三生了。

在高鹗的续书中,写宝玉出家后,袭人被兄长花自芳发嫁,委委屈屈跟了蒋玉菡,高鹗还给了两句诗做评:“千古艰难惟一死,伤心岂独息夫人。”似乎很遗憾袭人没自杀殉情似的。

这表面看来与前文伏脉的袭人嫁琪官情节似乎很吻合,因此很多人以此为据,认为后四十回中至少有个别片段是曹雪芹原笔。然而这种吻合仅仅是个大框架,而落实到具体情节上,则全然驴唇不对马嘴。首先可疑的就是:那袭人出嫁和宝玉出家,究竟孰前孰后?顺序应该是怎样的?

庚辰本第二十回写袭人与李嬷嬷呕气,有眉批云:

“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。袭人正文标目曰‘花袭人有始有终’,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,与‘狱神庙慰宝玉’等五、六稿,被借阅者迷失,叹叹!丁亥夏。畸笏叟。”

原来作者曾经有那么五六回文章已经写完,且写到了家败后,宝玉沦陷狱神庙,茜雪前来探望等故事,而到了这时候,袭人与宝玉还有往来,故曰“有始有终”。

接着写宝玉从贾母处吃过晚饭回来,见袭人吃过药睡下了,怡红院众丫头各自寻热闹耍戏,只有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,于是提议给她篦头消闷。这一段写得相当细腻传神,柔香暗生。而批语更是耐人寻味:

“闲闲一段儿女口舌,却写麝月一人。袭人出嫁之后,宝玉、宝钗身边还有一人,虽不及袭人周到,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,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。故袭人出嫁后云‘好歹留着麝月’一语,宝玉便依从此话。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。”

这一段明明白白,写出袭人出嫁时,宝玉还未出家,并且身边仍有麝月伏侍。而且袭人嫁了蒋玉函后,还曾经供养过二宝夫妻,然后宝玉才“悬崖撒手”的。

可以为这一点做辅证的还有两条脂批,一是蒙府本第二十一回《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》的回前批:

“按此回之文固妙,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。此回‘娇嗔箴宝玉’、‘软语救贾琏’,后文《薛宝钗借词含讽谏,王熙凤知命强英雄》。今只从二婢说起,后则直指其主。然今日之袭人、之宝玉,亦他日之袭人、他日之宝玉也。今日之平儿、之贾琏,亦他日之平儿、他日之贾琏也。何今日之玉犹可箴,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?今日之琏犹可救,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?箴与谏无异也,而袭人安在哉?宁不悲乎!救与强无别也,甚矣!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,他日之身微运蹇,亦何如是也?人世之变迁,倏忽如此!”

这段批语不但为后文提供了惟一的一条完整回目,并透漏了个别主要情节:“箴与谏无异也,而袭人安在哉?”可见当“薛宝钗箴宝玉”之事发生时,袭人已经不在身边了。

这一回的故事,是说宝玉和袭人闹了点小别扭,故意不要她们伏侍,只是使唤小丫头四儿。脂砚在此又有一段夹批,再次逗漏后文:

“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,故后文方有‘悬崖撒手’一回。若他人得宝钗之妻、麝月之婢,岂能弃而为僧哉?此宝玉一生偏僻处。”

再次说明宝玉是在娶宝钗为妻后“弃而为僧”的,而当时身边尚有“麝月之婢”,却没有了袭人。

但袭人虽已出嫁,却并不是一去不回头,而是和宝玉仍然通声气的,后面还有一回关于“花袭人有始有终”的情节,可惜文稿遗失,不能得见全璧。然而我们至少已经可以知道,袭人的出嫁非但是在宝玉出家前完成的,而且在两者之间的这段时间里,两家还曾有过一段共处的日子。“得同终始”或是“有始有终”是同一个意思,都指的是家败之后,袭人嫁与蒋玉菡为妻,却不忘旧主,接了宝玉同宝钗来家供养。

好一个重情重义的琪官,真不负了宝玉当初为他捱打后说的那句话:就便为这些人死了,也是情愿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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